這段時間，上海浦東美術館，“締造現(xiàn)代：來自巴黎奧賽博物館的藝術瑰寶”特展正掀起熱潮。莫奈的朦朧、梵高的熾烈，令觀眾沉醉于跨越時空的藝術之光。聚光燈下，杰作熠熠生輝；光影深處，一場無聲的守護同樣撼動人心。

其中一份守護的力量，來自于海鹽縣武原街道北大街一間普通的門店里。推門而入，室內靜謐異常，唯有畫筆輕觸畫布的沙沙聲。這里是J.A藝術品保護與修復工作室，執(zhí)掌“手術臺”的，是賈鵬與安粟這對夫妻檔油畫修復專家。

去年，他們把工作室落地在安粟父親的老家——海鹽。在這方靜謐的“手術室”里，他們與時間賽跑，為無數(shù)瀕危的藝術品延續(xù)生命，讓它們重獲新生，守護著無法估量的歷史與藝術價值。

診——

顯微鏡下的“望聞問切”

踏進工作室的第一眼，我便被一面墻牢牢攫住了目光。

上百件形態(tài)各異的工具，依據(jù)功能與尺寸，嚴整地嵌在定制的壁掛系統(tǒng)中，井然有序。它們如同外科醫(yī)生手術臺上待命的精密器械，只待修復師取用，為那些飽經(jīng)滄桑的畫作施行“起死回生”之術。

據(jù)悉，油畫藝術源起歐洲，風行至今已逾500年，傳入中國亦有數(shù)百年。然而，溫濕度的波動、灰塵蟲蠹的侵蝕、人為的損傷，都會給油畫帶來不利的影響。

巨大的修復需求背后，是“主刀醫(yī)生”的極度稀缺。據(jù)介紹，目前國內擁有海外系統(tǒng)訓練背景和國家級認證的油畫修復專家僅二三十人。廣州美術學院文化遺產(chǎn)保護與管理學院副院長賈鵬，與中國檢驗認證集團權威的藝術品評估專家安粟，就是其中的兩位，他們都曾在法國阿維尼翁高等藝術學院研習過藝術品保護與修復專業(yè)。

賈鵬是北京人，2000年畢業(yè)于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當時國內專業(yè)的油畫修復與保護領域近乎空白。“不如出國去學這個，”他回憶起初衷，“若真能學成歸來，正好填補這片空白?！边@份使命感，引領他踏上了專業(yè)修復油畫之路。

藝術品保護與修復專業(yè)是跨學科專業(yè)，不僅涉及數(shù)理化知識和科技手段的應用，還要求從業(yè)者具備審美能力。“記得入學第一天，老師就強調：‘你們不是技工，不是匠人，而是研究人員?！辟Z鵬說，因此他常自喻為“藝術醫(yī)生”。

“想動手體驗一下嗎？”賈鵬提議，我躍躍欲試。

他小心翼翼地將一幅油畫平鋪在修復臺上，只見這幅畫色彩黯淡，細密的龜裂紋與斑駁污漬仿佛在無聲訴說著時光的侵蝕。

“修復中遇到棘手難題時，我總會不自覺地用醫(yī)學思維去考量?！彼忉尩?，這就像醫(yī)生看病，先要“望聞問切”，首先要厘清作品的年代、作者及創(chuàng)作背景，評估其藝術與歷史價值；再借助超景深顯微鏡、光譜類分析儀和專業(yè)圖像采集系統(tǒng)等，“透視”油畫的基底層、繪畫層與保護層，精準分析顏料老化、層間分離等“病灶”；最后才能對癥下藥，甚至“動手術”。

有時儀器能揭露意外，他舉例道，“比如一幅未經(jīng)修復的19世紀作品卻檢出了20世紀的顏料，便存真?zhèn)沃??！?/p>

他遞給我一臺體視顯微鏡：“修復的起點，是看清它?！蔽腋┥碣N近目鏡，原本模糊的裂紋瞬間清晰放大，如干涸的河床般縱橫交錯。顏料顆粒、塵埃、甚至前人修補遺留的細微膠痕，都纖毫畢現(xiàn)?！傲鸭y走向可以揭示是自然老化還是外力損傷，”賈鵬在一旁指導說，“污漬成分能分辨是煙熏、霉斑還是清潔殘留?！备S他的目光，我仿佛觸摸到每一寸絹絲傳遞的信息。

短短幾分鐘的“顯微問診”背后，是深厚的藝術史、材料學與修復經(jīng)驗的沉淀。顯微鏡下，時間與損傷無所遁形。修復師的使命，便是讓這些歷史的低語再度清晰可辨。

除——

棉簽尖上的“時光剝離”

團隊中，前期精細工序多由安粟負責，后期力量型工作則由賈鵬承擔。從業(yè)近二十載，賈鵬與安粟帶領團隊保護和修復的作品逾萬件，經(jīng)他們之手重煥生機的畫作價值超過數(shù)十億元。其中，徐悲鴻的《婦人倚窗像》修復耗時最久。

嚴重的受潮令修復工藝異常復雜。賈鵬解釋道：“光是剝離粘連在畫布上的背紙層，就耗費了兩三個月。這個過程必須極其緩慢，絕不能像日常撕紙。任何濕度過高的處理，都會直接損傷畫布正面的原始顏料?！?/p>

賈鵬考入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后，與同系的安粟相識。畢業(yè)后，兩人為追求藝術深造共赴法國，除了強烈的挑戰(zhàn)欲，也渴望從新視角理解藝術。然而，法國初期的生活充滿煎熬，除語言障礙外，巨大的學科跨度成為鴻溝。他們原以為該專業(yè)只需繪畫基礎，經(jīng)過學習實踐后方知油畫修復是一項包含數(shù)十道嚴謹工序的系統(tǒng)工程，涵蓋前期檢查診斷、清洗、畫層缺失修復與加固、施加顏料保護層、矯正平整度，以及揭裱、整體托裱、襯布加固、補色等關鍵步驟。

修復需前瞻性地考慮作品的未來儲存環(huán)境。賈鵬指出：“托裱工藝需考慮作品未來所在地的氣候差異：長江流域以南易發(fā)霉，北方則易干裂破損，這要求我們具備預防性保護意識?！?/p>

明確“病灶”后，安粟帶我體驗清潔環(huán)節(jié)。她面前排列著十幾種色澤、濃度各異的特制溶劑，宛如藥劑師的百寶箱。目標是練習材料上一小塊邊緣的頑固污漬。只見她用最細的竹簽，尖端纏繞米粒般微小的脫脂棉，蘸取微量精確配比的溶劑。

在安粟的指導下，我屏息凝神，嘗試觸碰污漬?！傲Χ纫獦O輕，如羽毛拂過，”她叮囑道，“溶劑必須精準作用于污漬層，絲毫不能傷及底層的原畫顏料?！?/p>

我將棉簽尖輕點于污漬之上，指尖的細微顫抖仿佛被無限放大。隨著極其輕柔的滾動擦拭，顯示屏上，那片深褐色的污跡竟如冰雪消融般漸漸淡去，底下清雅的青綠色隨之顯露。

整個過程近十分鐘，由于精神高度集中，我的手臂因維持穩(wěn)定而微微發(fā)酸。這絕非簡單的擦拭，而是把舊時光的痕跡（污漬）等從畫上消除，可以說是一場分子層面的精妙“時光剝離”，每一次落點，都關乎藝術生命的存續(xù)。

補——

筆尖輕點的“斷脈重續(xù)”

最后，賈鵬帶我體驗了修復的另一個核心環(huán)節(jié)——填補缺失。

藝術是靈動的生命，但藝術品修復卻是一門嚴謹?shù)目茖W。賈鵬告訴我，藝術品修復不是簡單將藝術品翻新。這個行當遵行國際通用的三大原則：一是可逆，即使用的修復材料是可卸除的；二是可識別，即修復結果在一定范圍內可識別；三是最小干預，保持歷史的真實性，盡量避免不必要的保護行為。

因此，補充缺失的裂縫，他們都是用自行調配的可逆填充物——由進口膠水與動物皮膠等動物膠按比例混合而成。

賈鵬遞來一小碟調好的填充物，讓我們在練習畫布上嘗試填補一個模擬缺口。捏著細如毫芒的筆尖，將填充物點入不及芝麻粒大的缺損處時，我才真切體會到“失之毫厘，謬以千里”的含義。

我時不時手腕微顫，用力過度，填充物便溢出邊界或堆成小丘。這時，“可逆性”的優(yōu)勢立顯，多余的填充物后續(xù)可以輕松鏟平修正。

然后，賈鵬示范給我看，只見他筆尖輕點，微量的填充物被輸送到精確位置，再用極細的筆鋒輕輕暈染開，與周圍的筆觸肌理天衣無縫地融合。這不僅僅是填充，更是在斷裂的時光脈絡上，以無比的耐心和技藝進行“斷脈重續(xù)”，讓藝術生命重新獲得支撐的力量。

“修復方案不是死的，”他解釋道，“就像醫(yī)生要根據(jù)病人反應調整用藥，我們每處理一步，都要觀察效果，隨時調整?！痹谫Z鵬看來，修復師與醫(yī)師都需要處理結果的不確定性，都需要面對可能“無力回天”的情況，也都需要去回應與“患者”之間復雜的關系。

最近，夫妻兩個正全心投入浦東美術館的“締造現(xiàn)代：來自巴黎奧賽博物館的藝術瑰寶”特展工作。這也是奧賽博物館在國內舉辦的內容最完整的一次特展。除了該博物館以外，他們還是法國蓬皮杜藝術中心、英國泰特美術館、上海浦東美術館等多個藝術場館的合作伙伴。